摘要：威廉希尔williamhill所藏刘永济先生手稿——《诵帚庵初学稿》存先生早年诗作数十首，其中，未刊者20余首，价等珠玉，殊为难得。《无题》刺张学良、《长江舟次即目感怀长句》哀“二次革命”，微旨深心，感慨良多。其余寄怀、唱酬、游赏诸篇，亦典正高华，非高手莫办。先生早年于杜甫、李商隐、李贺、韩愈、温庭筠、白居易诸家用功最勤，诗学唐贤，取法较为纯一。
关键词：刘永济 未刊诗 笺释
弁言
湖南威廉希尔williamhill图书馆收藏刘永济先生遗著（未刊手稿）多种，其中《戏曲志》、《经师考》、《诵帚庵初学稿》、《读庄札记》、《魏晋玄风》等最为珍贵。经整理，从《诵帚庵初学稿》中得先生诗作数十首，而未刊者竟达20余首。上述诗作，时间下限不逾1933年（即先生46岁之前），基本上按年代先后排列，有意自存的迹象非常明显。诗稿五言七言居多，古体近体兼备，均以毛笔行草、行楷抄录于“掬芳堂”线装十行素宣笺册（约20 cm╳450px）之上，字等蝇头而笔成虿尾，诗书合璧，美轮美奂，并世学人翰札，臻于此境者，颇为鲜见。刘永济先生的学者、诗人、书家本色，于此亦得以交相辉映，尽展风华。
对一般研究者来说，刘先生诗稿的文字释读及词句理解较为困难。其一，手稿抄录于解放前，异体字、假借字、古今字、生僻字、草书字数量很多。整理者小学基础及书法修养不足，或一字踬顿，或鲁鱼亥豕，殊难奏功。其二，手稿文字衍夺、点删、涂乙、模糊处不少（亦偶有笔误）。许多问题，非反复推敲，前后通贯不能决断。其三，刘先生才大学博，发为诗歌，其用典之繁浩，遣辞之高华，同辈罕有匹敌。整理者学养不济，往往只能望洋向若而叹。
限于篇幅，本文选取价值突出的未刊诗6首予以校录，并略作笺释。当然，诗无达诂，某些词句，见仁见智，另存他说，不足为奇。
一、《无题》
梦入神山白玉京，瑶台金阙尽经行。曾批宝箓传真诰，试检丹文识旧名。
桔叟棋终输缟袜，紫姑歌里换银城。归来笑倚三珠树，不记人间落叶声。
【笺释】
《无题》：1930年冬，《东北大学周刊》第104期曾刊发刘先生《无题》诗两首。今检《诵帚庵初学稿》，此诗紧接上述二首抄录，始知当为续篇。此三首假托仙灵神道，缥缈恍惚，最不易索解，与李商隐《无题》诸篇异曲同工。故前两首发表时，作者曾于“獭膏补就斑犹在”句下加注“谓调停粤沪二届之争”，“穿尽蚁珠三十六”句下加注“谓四九之识也”。①手稿所录三首，则不注一字。但《周刊》所见自注，为理解本篇提供了极为难得的启发。循此，在字面意思训解通畅的基础上，穷搜旁考，笔者认为，此作通篇写张学良，寄寓遥深。相关线索，下文将予以揭示。
曾批宝箓传真诰，试检丹文识旧名：二句字面意思是说，张道陵潜心披览《河图》《洛书》，修习黄老，后世之《真诰》与张氏道学一脉相承，而道家炼丹秘笈中，张氏之名赫然可见。正所谓“言在此而意在彼”（《诵帚庵词两卷》自序），其实，此联乃是假“天师”事迹点“少帅”姓字！按，道教始祖张道陵，字辅汉（张良八世孙），张学良字汉卿，以“张辅汉”射覆“张汉卿”，浑然天成之妙几无可易。丹文：指炼丹之书。
桔叟棋终输缟袜，紫姑歌里换银城：指“中东路战争”结束后，中国方面的一系列损失。按，年轻气盛的张学良在“中东路事件”中，屡犯战略错误，不仅使东北当局损兵折将，实力大为削弱，更恶化了中苏关系，使日本坐收渔利。在战事无以为继的情况下，1929年12月，张学良与苏俄签订了《伯力条约》，该条约恢复了苏联经营东北铁路的权益，即维持60年后（至1956年期满）交还中东铁路的《奉俄协定》（1924年）。同时，在这场战争中，苏联保留了对黑瞎子岛等边界岛屿的占领。“桔叟棋终输缟袜”用典即事，颇为精切。《搜神后记》：“巴邛人家橘园，有一大树，剖开有二老叟相对象戏。一叟曰：君输我瀛州玉尘九斛，龙缟袜八两，后日于青城草堂还我耳”。紫姑歌里：指1930年元宵节期间。紫姑：女性厕神。南方民间有上元迎紫姑的风习，事见《荆楚岁时记》。 检《中华民国史事日志》可知，1930年2月12日（次日元宵），国民政府中央政治委员会决议，派遣莫德惠为中俄会议全权代表，解决中东路善后问题，此决议2月15日明令发表。银城：东北多冰雪，宜乎称此。
归来笑倚三珠树，不记人间落叶声：此联化用李商隐《寄永道士》诗后二句，暗讽张学良耽乐女色。李诗云：“共上云山独下迟，阳台白道细如丝。君今并倚三珠树，不记人间落叶时。”按，“三珠树”（典出《山海经》）指宋华阳三姐妹，前人业已拈出（李商隐本与宋华阳有染，二人失和后，宋华阳转而投入永道士怀抱，而在此之前，永道士私通二小宋已非一日）。刘诗之“三珠树”，其实也有所指，此即马君武《哀沈阳》一诗嗤点的三位绝色佳人：赵一荻、朱湄筠、胡蝶。马诗云：“赵四风流朱五狂，翩翩胡蝶最当行。温柔乡是英雄冢，哪管东师入沈阳。”按，马诗1931年发表于上海《时事新报》，刘诗则作于1930年，由此看来，张家少帅与影星胡蝶的不实绯闻，知识界早有流传。
二、《长江舟次即目感怀长句》
大力负舟夜千里，平明不见吴淞水。一日看遍江南山，旁晚金焦收眼底。
诘朝小泊人声喧，金陵自古称雄藩。一江天所限南北，左右足令中原翻。
蒋侯之神最英爽，龙斿虎剑执两鞅。钟山灵气久消沉，六代风华存梦想。
皖山咫尺接浔阳，山眉水盻遥相望。云中忽见小姑影，烟鬟缥缈思彭郎。
彭郎昔乘青羽翰，红旗十万最精悍。一战先寒贼子心，诗成横槊一笑灿。
到此令人空抚膺，中兴事业如云蒸。骆胡曾左渺然去，又见江介成土崩。
湘乡谋国非不早，新知旧闻互搜讨。遣学一疏天下闻，储才盛意今谁道。
亭长逢人话战场，长江滚滚木叶黄。老杜平生厌鼙鼓，欲酾旨酒酬欃枪。
微闻三楚尚称戈，荆襄重镇今如何？蜗角蛮争浑无已，同舟秦越多幺魔。
安得文德如陶唐，安得武功如商汤。居者无愁行者喜，野鸥出没恣翱翔。
【笺释】
诘朝：平明，清晨。《左传·僖公二十八年》：“敬尔君事，诘朝将见。” 杜注：“诘朝，平旦。”
蒋侯之神：南京钟山有蒋侯庙，供奉东汉秣陵县尉蒋子文。
龙斿虎剑执两鞅：此句写蒋神从行仪仗与马上英姿。龙斿：指龙旗。斿古同旒。两鞅：指左右缰绳。
山眉水盻遥相望：以眉眼喻山水，状皖赣接壤之势。
云中忽见小姑影，烟鬟缥缈思彭郎：舟行至小孤山，故用小姑、彭郎事。
彭郎昔乘青羽翰，红旗十万最精悍，一战先寒贼子心，诗成横槊一笑灿：此彭郎指清军水师提督彭玉麟。咸丰年间，彭氏曾大败太平军于临江，继而夺九江、安庆，控制长江，故作者以横槊赋诗之曹孟德比拟之。
云蒸：此处当作过眼云烟解，上句“到此令人空抚膺”可证。
骆胡曾左：骆秉章、胡林翼、曾国藩、左宗棠，皆为晚清封疆大吏。
又见江介成土崩：1913年，李烈钧在江西发起“赣宁之役”，7月，湖口失陷，8月，南昌失陷，江西讨袁军瓦解。江介土崩云云殆即指此。
湘乡：指曾国藩。
遣学一疏：指1871年（同治十年）曾国藩所奏《拟选子弟出洋学艺折》。次年，近代中国首批官派职工——大清留美幼童陆续出国，史称“前古未有之事”。
亭长：谓路长。李白《菩萨蛮》“何处是归程，长亭更短亭”。
欲酾旨酒酬欃枪：以旨酒敬献彗星，祈求战乱平息。欃枪：《尔雅·释天》“彗星为欃枪”。
微闻三楚尚称戈：1913年8、9月间，何海鸣（字一雁，衡阳人）在南京重新举旗讨袁，宣布恢复独立，湖北、湖南则尚闻零星讨袁枪声，三楚称戈云云殆即指此。
荆襄重镇：指武汉。1913年7至9月间，黎元洪屠城武汉，“日日擒斩，连续不绝”，近千名革命党人罹难，而军法监狱，羁囚如蚁，几无隙地，时称“暗无天日之湖北”，“恐怖时代之武昌”，“鬼哭人号之鄂垣”。
同舟秦越多幺魔：群小同舟，欲南欲北，各怀异心。秦越：春秋国名，两国南北阻隔，交情疏远，此喻袁世凯为首的北方势力及孙中山为首的南方势力。
三、《舟中作呈耐庵师二首》
其一：浮生今破甑，夫子重低徊。怀袖三年字，干戈万里回。
陈书悲故箧，学道等寒灰。差喜清湘近，前游或可追。
其二：兰蕙日零落，言诗伤子衿。三年求艾病，百载树人心。
不共世清浊，宁知恨浅深。驽骀罢窆驾，顾影亦长吟。
【笺释】
耐庵：胡元倓（1872—1940）先生号。先生字子靖，湖南湘潭人，光绪拔贡，1902年官费留日，民国时期创办长沙明德学堂。
破甑：民初国事鱼烂，浮生堪哀，“破甑”之喻，极为切当。
夫子重低徊：此句以骐骥比耐庵，化用韩愈诗“骐骥不敢言，低徊但垂头”句写业师胡元倓先生忧世情怀。
怀袖三年字：《古诗十九首》：“置书怀袖中，三年字不灭。”
干戈万里回：即1913年作者自沪返湘之行，时值“赣宁之役”。诗题“舟中作”及诗中“差喜清湘近”堪证。
陈书悲故箧，学道等寒灰：学无所用，与死灰何异？开卷生悲，自是不免。
兰蕙：喻贤者。
言诗伤子衿：文教不修，耐庵先生宁无感伤？《诗序》：“子衿，刺学校废也。乱世则学校不修焉。”
三年求艾病，百载树人心：出句写耐庵先生具扶危之急策，对句写耐庵先生富济世之远略。“三年求艾病”典出《孟子·离娄上》：“今之欲王者，犹七年之病，求三年之艾也。”
不共世清浊，宁知恨浅深：此联出以反诘，谓耐庵先生用世既深，备历隆污，故尔忧思萦怀，冷暖自知。宁：岂。
驽骀罢窆驾，顾影亦长吟：以驽马自况，写多年未附骥尾、顾影伤感的怅触之情。驽骀：劣马。窆驾：即泛驾（窆通泛）。《汉书·武帝纪》：“夫泛驾之马，跅驰之士，亦在御之而已。”泛驾之马，有逸气而不循轨辙之马。
四、《赠别孤桐，时同讲学东北大学》
长剑高冠孰抗行，不辞人海一身藏。孤怀郁结君归墨，末俗猖披我费庄。
接座风尘同落落，分裾烟液各茫茫。讥评且付诸年少，九牧谁识盛孝章！
【笺释】
孤桐：章士钊（1881-1973）先生笔名。先生字行严，湖南长沙人，著名学者、政治活动家。
长剑高冠孰抗行：以屈原比孤桐。《离骚》：“高余冠之岌岌兮，长余佩之陆离。”
孤怀郁结君归墨：章士钊精研《墨子》，有《墨议》（1923年）、《章氏墨学》（1925年）等著作刊布。
末俗猖披我废庄：20世纪20年代，刘永济先生用功于《庄子》。威廉希尔williamhill所藏先生手稿中，即有《读庄札记》《黄山谷诗用庄子》两种，前者探赜索隐，胜义叠出，后者条分缕析，搜罗无遗，程千帆《刘永济先生传略》推崇刘先生精于《庄子》，由此亦得一力证。本句所谓“废庄”，当为谦辞。猖披：衣带散乱不整貌，引申之，有猖狂、纷乱、偏邪诸义。
接座风尘同落落：刘先生1927年自长沙来沈阳，章先生1930年自欧洲来沈阳，②作为同乡，二人在东北大学同事不足两年。“接座”即指二人客中初见之宴集。落落：零落貌。
分裾烟液各茫茫：“9·18”事变后，章先生赴上海，③刘先生则随东北大学南迁北平。分裾：指分离。月坡禅师《过武陵奉访参议大檀君》诗：“别筵不觉分裾晚，斜印西山日一林。”烟液：犹烟波。《南齐书·褚伯玉传》：“谈讨芝桂，借访荔萝，若已窥烟液，临沧洲矣。”
讥评且付诸年少，九牧谁识盛孝章：盛孝章：汉末名士，名宪，会稽人，曾任吴郡太守，后辞官归隐。孔融《与曹操论盛孝章书》：“海内知识，零落殆尽，惟有会稽盛孝章尚存……今之少年，喜谤前辈，或能讥评孝章。孝章要为有天下大名，九牧之人所共称叹。”九牧：犹言普天之下。古分天下为九州，牧为一州之长。
五、《酬子威见怀韵，子威时讲学湖南大学》
昔岁裁诗压白刘，今来吊屈渡湘流。兴酣能作十日饮，醉后宁怀千载愁。
花好独寻贾傅宅，月明远忆庾公楼。烟中楚佩芬芳甚，且共淹留杜若洲。
【笺释】
子威：即宗子威（1874—1945），亦名宗威，江苏常熟人，晚清拔贡，1929年受聘于东北大学，1933年受聘于湖南大学，长于诗古文辞，有《度辽集》一卷。
昔岁裁诗压白刘：谓宗氏诗格近于白居易、刘长卿。压白刘，自是赞词。按，宗威七言五言兼擅，与刘先生在东北大学同事3年，唱酬颇多，刘先生对宗氏诗风最为了解。
今来吊屈渡湘流：此叙1933年宗威甫来湖南大学任教情状。
十日饮：典出《史记·范雎蔡泽列传》：“（秦昭王 ）乃详为好书遗平原君曰：寡人闻君之高义，愿与君为布衣之友，君幸过寡人，寡人愿与君为十日之饮。”后因以“十日饮”喻朋友连日欢聚。
贾傅宅：长沙城中有贾谊故宅。
月明远忆庾公楼：此句写老友对自己的牵挂（刘先生时任教武汉大学）。庾公楼：指古武昌十景之一的“南楼”。西晋时，刺史庾亮曾在楼上赏月，故名“庾公楼”、“庾楼”，亦称“玩月楼”、“南楼”。
烟中楚佩芬芳甚，且共淹留杜若洲：化用屈原《九歌·湘君》“遗余佩兮醴浦，采芳洲兮杜若”两句，冀宗威长留湖湘，滋兰树蕙。楚佩：楚地之佩。张炎《八声甘州》：“问谁留楚佩，弄影中州？”
结语
刘永济先生为现代词坛巨擘，惜诗名为词名所掩，关注者较少。对刘诗的成就、源流、特色、价值，缪钺、席鲁思、刘庆云三先生则已有所阐发。概括起来，可以归结为如下四点：④其一，诗词匹敌，互为羽翼。其二，转益多师，唐宋混一。其三，博洽经史，不乖诗人之旨。其四，曲通灵府，足觇世运隆污。今读刘先生早年（1933年前）未刊诗作，上述见解，大都可以得到印证，唯于刘诗渊源问题，当略作补益。
缪钺《云巢诗存序》：“弘度为词，学姜白石，而其诗之风格则兼采众长。大抵感时伤事，沉郁坚苍，得力于杜少陵。而长篇古诗，硬语盘空，镌刻险峻，则韩昌黎之嗣响。”⑤刘庆云《云巢诗存序》：“先生五、七言古，皆妥帖排奡，近于昌黎，其极佳者或亦比肩子美。”“凝重、高华，在遗山、放翁之间，许丁卯或犹有所未及。”⑥席鲁思《云巢诗存读后题记》：“唐宋何曾分畛域。”“词赌尧章诗匹敌。”⑦按，《云巢诗存》收诗140余首（起自1939年，止于1961年，少作一概未录），确可见杜甫、韩愈、许浑、陆游、姜白石、元好问诸家影响，然已是刘先生中晚年格局，其早年诗风尚难窥全貌。检《诵帚庵初学稿》，我们发现，刘先生早年于杜甫、李商隐、李贺、韩愈、温庭筠、白居易诸家用功最勤，诗学唐贤，取法较为纯一，而唐宋混融之局，仅初见端倪。《无题》诸篇仿李商隐、《天上谣，效长吉体》仿李贺自不必言，《长江舟次即目感怀长句》兼具杜少陵、韩昌黎、白香山风味，亦可目验，至于《呈耐庵师二首》《赠别孤桐》《酬子威见怀》等，虽化用无迹，而唐人风骨宛在，涵泳吟赏，自有心会，此不赘言。
【此文原载《人文论丛》（武汉大学，2012年卷）】
注释：
①刘永济《诵帚词集•云巢诗存》第159页，中华书局，2009年版。
②袁景华《章士钊先生年谱》第221页，吉林人民出版社，2001年版。
③袁景华《章士钊先生年谱》第224页，吉林人民出版社，2001年版。
④刘永济《诵帚词集·云巢诗存》第144—150页，中华书局，，2009年版。
⑤刘永济《诵帚词集·云巢诗存》第145页，中华书局，2009年版。
⑥刘永济《诵帚词集·云巢诗存》第149页，中华书局，2009年版。
⑦刘永济《诵帚词集·云巢诗存》第144页，中华书局，2009年版。
